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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1)|王威廉:归息

王威廉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王威廉,“80后”文学代表作家之一,中山大学文学博士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获救者》,小说集《内脸》、《非法入住》等。




归息


王威廉




“心之忧矣,於我归息。”

           ——《诗经·曹风·蜉蝣》

 

 

我从不相信梦,可梦总是让我困惑。我曾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梦见和管苧热烈接吻,没想到第二天就梦想成真了。恋爱中的人们梦见接吻完全可以认为是潜意识的投射,可诡异的是,我在梦里看到的管苧,无论是模样、表情、姿势,乃至微微呻吟的声音,都和实际中的完全一致。如果还有人觉得这也不算什么的话,我可以补充一个最有力的证据:她鬓角有一粒细小的红痣,那是我之前从未见到过的,但我在梦中看见了,无论是大小、形状还是位置,都和实际情形一模一样。显然,这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。

这么说,好像我在强调某种神秘的东西,其实不是的,也许恰好相反,我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,因此我也在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找一个科学的解释。我想了各种解释,其中有一种解释我觉得比较科学:我的眼睛是看到过那颗红痣的,只是意识没有留意到,而在睡梦中,理性退场,潜意识登台,眼睛的感官记忆重新活跃了起来,进入梦境,被我捕捉到了。我觉得,这个说法应该也能说服别人。

不过,管苧就对我的这个说法不屑一顾。她觉得这是我编造的,是我对她的讨好之词。她说,如果这个梦是真的,那我就是在梦里讨好她。我丝毫没有这样去想过,明明只是一种神秘的体验,从何而来的讨好呢?当然,这件事放在客观角度,听上去的确像是一种感情的强烈表白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跟患了相思病似的。好吧,没问题,那就是讨好了。我不再说话,低头亲亲她耳鬓的小红痣,似乎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诚实的所在。

我和管苧发展到这一步,远远超出我的预期。我们其实是同事,她是编辑,我是记者,我们在同一个部门。当然,我们《文化周报》的这种同事关系与别处不同,记者和编辑并不用经常见面,我写好稿件用电邮发给编辑就好。但自从管苧来我们部门后,我就有事没事往报社跑,装作忙忙碌碌的样子,老是待在办公室里加班写稿件。我的动机简单明确,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。但目的又很不明确,我似乎并没有和她成为男女朋友的那种冲动,我只想远观欣赏而已。这种复杂的感觉对我来说,尚属首次。

管苧当然是很漂亮的,远远望去,便是长发长裙,飘逸如云;走近再看,一双杏眼,眼瞳深邃,像通往银河系的隧道,吸引了太多的事物而需要破解。就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温润动听,因此,同事们都叫她“仙女”。可话说回来,我当记者也有些年头了,漂亮的女人也见得不少,管苧并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。所谓漂亮,我指的是那种五官无可挑剔的精致,但那样的女人大多一开口,顿时就让人感到眼前的明媚被蒙上了阴影。管苧最致命的魅力就在于她的漂亮如同光源,是创造的而非停滞的,是内敛的而非张扬的,那种发自天性的克制与收紧,让她的举手投足都带有巨大的磁力,像爱情那样吸引着我,但我知道,那又不是爱情,或者说,不仅是爱情。

我这个老记者最初面对管苧的时候,一定是有些自卑的。和我同龄的那些记者们早都“上岸”了,要么进了管理层,要么去了相关的企业(比如去证券公司的就不少),最不济也做了编辑求个安稳。只有我,还和新来的大学生一起,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。这些前同事们每次见我,总像见了一级珍稀保护动物似的,嘘寒问暖,关怀备至,笑容背后藏不住那点儿可怜的优越。其实我不是走不了,而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记者岗。当记者挺好的,写完了稿子,其他的时间都可以自己打发,并且,钱也不少挣。记得有一回,利用采访的机会,我还参与了一部电视剧的脚本修改,虽然被反反复复折磨得快要发疯,但也扎扎实实地赚了点真金白银。(够我几年的购书费用了)这总比关在笼子里强吧。我这属于当记者当野了,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

因此,我见了管苧的自卑,并不是世俗认为的那种自卑。我面对她的自卑,来自对美的崇拜。管苧自己几乎没有那种世俗的优越感,但她的存在本身堪称优越,我认为任何人,尤其是男人,面对她的时候都应该感到自卑。我说的这些是真话吗?我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吗?这种辩解是在自欺欺人吗?我不清楚,可这些心里话,我永远都不会告诉管苧,这些话才真正是充满了失败苦涩的讨好之词呢。如果她听到了,不知该怎样笑话我。

我跟管苧开始了漫长的熟悉之旅。在单位,同事们中午经常会凑在一起叫外卖吃,扯一些轻松的八卦新闻,我和管苧也经常混迹其中。媒体人嘛,小道消息也多,比如大家可以针对某个明星的离婚事件,发表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论证,而后哄然一笑,抛到脑后。管苧不是不苟言笑的冷美人,也会跟着大家瞎聊,但总是适可而止,说多了她便走开去忙自己的事了。她的离开也并不突兀,比如借故去卫生间或接电话什么的,一切自然而然,不让人尴尬和难堪。

因此,我跟她除了工作以外的对话,屈指可数。我并不迫切地要创造机会,跟她说些什么,我只要能看到她、听到她、感受到她,便已足够。我像是一个暗恋者,但我对她并没有欲望,也没有任何期待,更不像情窦初开时对女同学的怀春之情。我想,她对我来说,就类似一种象征,似乎在证明世上仍有极为美好的人和事。

不过,在同一屋檐下,时间久了,总会有奇迹发生。

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记者。”

这是管苧第一次和我单独吃饭时,她对我开门见山的评价。

那天同事们恰巧都不在,只剩下我和她。办公室忽然变得异常安静,我甚至听得见隔壁办公室的说话声。我紧张得嗓子发干,只好不停地喝水。我听见自己喉头吞咽的声音,像是一头刚刚逃出沙漠的惊慌猎犬。到了中午,还是管苧主动提出,我们一起叫外卖。我像随时待命的士兵终于接到了命令,赶紧主动打电话给餐馆。

“没见过这么老的狗仔是吧?”我又喝了口水,肚子都快成暖瓶了。我的自嘲当然是慌乱的,赶紧堆起了不自然的笑容,像面具那样戴在脸上。

“别这么说自己的职业,你是文化记者,有文化的人呢。”她一脸严肃,眼神清澈地盯着我,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。

“我开个玩笑,”我咳嗽一声,左右手交叉,叠放在桌面上,“那你怎么说没见过我这号的?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吗?”

“你很认真,经常都能看到你在加班写稿,而且稿子的质量也不错,阅读量和知识面很广,可以说,你是学者型的记者。你工作真是用了心的,这点最关键。”她这次说完微微笑了下,像是老师表扬完学生的样子。

“谢谢,没想到你编稿还会那么认真。”我略略有些惊讶,不知从哪一天开始,同事之间很少交流文稿的质量问题了。这让我猛然想起了很多年前,自己刚刚成为记者时的心情。那会儿,我的新闻理想烫得像烙铁一样,折腾得我常常失眠:为了一个专题的成功,我不顾风雨雷电,必赶去现场实地采访,然后再像学者那样去研究相关的一系列资料和理论,即便通宵达旦也在所不惜。每每看到自己写的深度报道占据报纸的一整版,那种喜悦让我格外踏实,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没有虚度。我想,正是那种高强度的积累和训练,让我在如今激情衰退的情况下,还能保持住一丁点亮色。

“你开什么玩笑,我是编辑,我不看你的稿子,怎么行?”她说完,平静地看着我。我盯着她认真的样子,发现她的好看是浑然天成的,仿佛连眉毛也没修饰过。她的这张脸,让她的话天然就具备了力量,她一个小小的反问,在我这里几乎成了质问。

“那真是我的荣幸,你一定要多指教。”我真诚地说了一句毫无特点的客套话。

“得了吧你。”她站起身,收拾好饭盒,丢到了楼道的垃圾桶里。她回来的时候,看到依然坐在原位的我,对我说:“咱们多交流。”

我敏感地嗅出了她简单中的真诚,伸出手臂,做了个OK的手势,看上去像个接受过人工训练的大猩猩。

再回到案头写稿的时候,我心底的灰烬似乎被吹了一口气,重新亮起了红色的火苗。

我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应。“这篇写得不错!”我刚刚走进办公室,就听到管苧远远地冲我喊。其他同事转头瞪着我,各种猜测遐想的目光,我像做错了事情那样,竟然闹了个大红脸。她并没有止步,继续向前,带着她如云的风采,我刚刚坐下,她已经走到我桌前,将打印稿在我面前铺开,跟我商量哪里还需要修改。我得承认,她的意见都是很有见地的。我也留意到,她在满意的句子下面画了横线,像批改学生作业似的,还不忘鼓励下学生。我在想,抛开她的光晕,她身上最吸引我的,就是这种对待事情的认真和郑重吧?她一定是个心怀理想的人。不过,我又想到,这样的人,往往相处起来是很累的,因为这样的人要求完美,而世上又有几人能担当起完美这个词呢?我不免有些望而却步。还是继续这么远观吧,也许,感受比占有更高贵。

可我小看管苧的能量了。很显然,我也小看了自己。大约一个月后,那天中午其他同事正好又不在,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,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管苧一起吃外卖。这段时间,彼此经常交流文稿,熟悉了一些,因此这次相处我没有第一次那么不自然了,能够比较平静地跟她聊天。我们的聊天,几乎不涉及八卦绯闻,都是问最近看了什么书,有什么心得体会之类的,很有知识分子的谈话氛围。突然,她从马尔克斯过世的话题上抽身而出,毫无预兆地问我:

“老曹,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和我闷头吃外卖?”

我一愣,问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你也不约我吃饭,真沉得住气。”她露出妩媚的微笑,但我觉得那表情中似乎有一种压抑着的少女的顽劣。

这种情势,即便我此前有难以计数的思绪,这会儿也被一洗而空,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行动呢?

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这不是……没这个胆子嘛。”幸福临近的压力让我张口结舌,像傻瓜一样笨拙。

“借你个胆子好了。”她不疾不徐,优雅得体,无懈可击。

“嗯,你等着,我会让你好瞧的。”我想说个笑话来着,可说完,我们谁也没笑。

“别让我失望。”她低头吃饭了。

我却一口饭都吃不下了,心脏跳得很快,激动又迷茫。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,她却把话题重新回到了马尔克斯身上,跟我聊起了即将要完成的一期纪念马尔克斯专版。

“马尔克斯是我们大家都喜爱的作家,你一定要写好呀!”她颇有些语重心长了。

“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!”我喊出了这个书名,没有什么比这个书名更符合我此刻的心情了。

周末约她去看电影?但转念一想,以她的艺术趣味,也许更喜欢话剧?我打电话给剧院的朋友,得知最近有一部轻松诙谐的音乐剧《我们的家》。我听到这个名字,觉得这正是我所渴念的。说老实话,我也三十多岁了,早有了成家的渴望。管苧看上去很年轻,但我偷看过她的履历,比我小几岁而已。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,周围越来越少了,因此我也不能免俗,刚刚跟谈恋爱沾点边(还不知道有没有希望),就想到了婚姻、家庭的归宿。但我同时也不免揣度:管苧作为女人,不可能没有对家的渴望吧?也许,一个家比一段情,更能让她心动。

在看话剧的前一晚,我梦见我们接吻了。逼真的细节让我战栗。醒来之后,我摸摸空荡荡的身侧,仿佛管苧睡在那儿似的。待我起身喝口水,便彻底清醒了,我坚定地认为这不可能,太快了!我和她别说接吻,手都没牵过!那次吃饭时她说的话现在像梦一样,我都不敢确信她是否真的说过那样的话,难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?我没法求证她,只能更努力地去感受她。我的鼻腔隔着老远甚至都能闻见她的气息,她的存在对我来说,不再是一种象征了。她入侵了我,我已经无法继续保持平静。我像紧绷的弹簧,把绵绵情话全部深藏心底,就算那天她的话是我的臆想,也不能阻止我对她的表白了。我闭上眼睛,不敢去回忆梦中的亲吻。但我忍不住,还是要去回忆,一遍又一遍,直至那些原本清晰的细节变得浑浊。我身体燥热,辗转难眠,深感无助。我可怜起了自己。

第二天晚上,我们一起在能看得见江景的地方吃了泰国菜。我记得她提过冬阴功汤的,果然,她很开心。我的心稍稍有些轻松,生怕一开始就没踩到点。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,忽然想到昨天的梦境,忍不住把目光移开了,不敢看她。她极为敏感,马上问我在想什么,我笑了笑,大了胆子,直率地问:“我在想,你这么好的条件,怎么会愿意出来和我吃饭。”

“你怎么了?你不是也挺好的吗?”她淡淡一笑,胸有成竹的样子。

“我有多好,我知道,但是我不傻,我更知道你有多好,那种程度甚至超出我的想象。”我往后一靠,脑袋前倾着,像迎头等待她的批评。豁出去了,这个时候坦率要比躲闪强,我不希望自己因为怯懦而变得顺从。

“是的,我也不瞒你,一直有很多男人围着我,我有时不胜其烦,”她顿了顿,这个瞬间对我来说意味无穷,我的心脏跳得欢快极了,像只快要暴露于阳光下的鼹鼠,“但是,我有我的尺度,我喜欢有思想、有理想、有自由的人,这样的品种在今天可是不多了。”

“现在都是要‘高富帅’,你却要这另类的,甚至过时的‘三有’,这种‘三有’男人没几个女孩喜欢了,像大熊猫一样稀少。”我摇摇头,不自觉地叹了口气。

“我看你就是头大熊猫。”她说完,脸色微微有些红润,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羞赧的神情。

“你说的‘三有’,我最多只占了一个,那就是自由,谁叫我是懒散闲人呢?你要是指的是这个,那我就当个‘准’大熊猫吧。”我自嘲道。我分明极度渴望她的肯定,却在她的肯定之下,做出言不由衷的抵抗。我是生怕让她失望吧,因此一开始就不想给她希望。

“你都有,别掩饰了。你要自信的。好了,不说这个了,我们走吧,时间差不多了,话剧快开始了。”她直起上身,抓好包,双腿并拢,准备随时发力站立。她真是风姿绰约,可我不敢多看,我只敢看她的眼睛,她的小小银河系。我感到自己掉进了她眼神的星云里边,分不清东南西北了。

我们沿着江边走了会儿,然后乘地铁到了剧院。

不出所料,管苧坐在剧场里看得津津有味,该鼓掌时鼓掌,该笑时必笑,还偶尔会转脸寻找我的存在,试图和我分享她的感受。我被她感染了,竟然也投入了进去,第一次觉得话剧也是相当抓人的,那些夸张的舞台造型逐渐融化成了心底的布景,变得极其自然。我以往看话剧,都是看到一半就昏睡了过去,醒来后拿着资料册蒙头蒙脑回去写稿,完全没有享受的愉悦。今天管苧在侧,我丝毫困意也没有。我靠近管苧的那只手虽然一直蠢蠢欲动,想干点什么,但欲求并不强烈,时常被舞台吸引而忘记自己猥琐的企图。等到话剧结束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次多么称职的好观众。

话剧的情节也很简单。一个社区管理员为了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,想组织大家一起参加合唱比赛,过过集体生活,但每个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逃避参与。后来,大家跟管理员谈条件:能不能给修个锁?能不能给换个马桶盖?能不能维修的时候先从自己家先开始?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轮番出场,斗智斗勇,又满怀同情,和我们隔壁的老王老张没什么区别,但演员演出了他们的内心世界、他们和这个世界的纠缠关系。是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追求,我不免就想到了自己:我的痛苦、我的追求究竟是什么?当记者的这些年,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无力了,没有人再提“无冕之王”这个称呼了,媒体还有什么影响力?我们《文化周报》是不是还不如娱乐明星的一个微信公众号呢?这种情绪折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,可看到同事们对艰难处境的轻松调侃,我总觉得自己过于脆弱了。我老是对自己说,人家能面对的,你为什么不行?因此,我不愿意再多想,该干什么干好就得了。我觉得我只要做得比那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要好,我就可以问心无愧。

现在事情变复杂了,因为管苧出现了,她有意无意都让我重新去面对那些问题,那些隐藏在我心底帷幔后边却时刻躁动如同野兽的问题。我被她吸引,又想挣扎逃离,但终究,不但是她的力量,还有我心底的声音,让我意识到这种吸引的本质是多么难得,我应该无条件地向管苧投降,跟她一起去揭开那层帷幔,去和野兽战斗。

散场后,我们走到剧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门口,我邀请她进去喝点东西,她在犹豫这么晚了还要不要喝咖啡。

“不一定喝咖啡,可以要点别的什么。”我提议,颔首微笑,一脸真诚。这个夜晚很美好,我想延长它。

“谢谢你,我很喜欢这个剧。”她还在回味,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剧场,那儿只剩下几对情侣在和海报合影。

“我还担心你会不喜欢。我不懂看剧,但这部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,甚至可以说,是我看过的话剧中最打动我的。”我把手伸进口袋,还能摸到票,我把票攥紧在我手心里,似乎可以获得神秘的力量。

“你不懂?少来了!”她迅速扫了我一眼,似乎用眼神便戳破了我的谎言,她迅疾又回到戏上,说,“我怎么会不喜欢呢?那几位演员都太优秀了,表演得很有感染力,尤其是这部剧的主旨也非常契合我们这个年代,让我们反思个人生活和公共生活。唉,我不由得记起上大学那会儿,我还是学校话剧社团的哪,我们自编自导自演,玩得不亦乐乎。”

“你肯定每次都演女一号吧?”

“那可不一定!我什么都演过,还演过一头大海龟,是智慧的化身。最好笑的是那个剧本还是我自己写的,我居然给自己分配了这么个角色。”她笑起来,夏天的夜晚总是轻快的,这笑声也轻盈如风。

“你总是喜欢挑战自我吗?”我抬头看看墨蓝色的天空,想起海洋的深处,“什么时候能看看你演海龟的样子,好期待。”

“再也不可能了……真怀念那样的时光。”她似乎有些伤感了。

“我们还是走走吧,散散步。”我赶紧转移话题。

走出剧场的大院,这是一条老街,全是复杂的鹅肠小道,两边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货铺,也有不少住户,间或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,加上窗帘背后透出的温馨灯光,不仅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怖,反而让这寻常的人间多了朦胧与暧昧,特别适合情人散步与倾诉。

我们边走边聊,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舒适。

我趁着夜色掩护,竟然像喝了酒似的,干脆大胆地告诉她,自己从小是有一个记者梦的,这个梦又如何面临着幻灭的危险。我从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些话,这些令人羞愧和害臊的话。她不动声色地走在我身边,并没有急着抚慰我,只是应和着我脚步的频率,和我保持着一样的步伐。她的短暂沉默有一种坚定的意志,与小巷中笼罩着芸芸众生的神秘力量,仿佛如出一辙。

“其实我是个小人物,没什么故事,不像你,一看就是名门闺秀的。”我尚未充分描述完自己的幻灭,自卑感就沉渣泛起,让我用这样的陈词滥调结束了自己的倾诉。这样的话,每次都让我后悔,可每次我还是会说出来。也许,这正是我的弱点所在吧。我闭上嘴巴,特别想听听管苧会怎么说。

“你不是小人物,或者说,对于历史来说,我们都是小人物。我们不说那些大词,你和我一样,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,我们都把命寄放在文化里,因此,你的能量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呢,我能感受到你的那股力量的。”管苧说着,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我。

“谢谢……”我内心多么感激她,她不会知道的。

“至于我,我倒是想谦虚一下,不过我一想,你说的‘名门闺秀’这词虽然烂俗,可还是有点儿符合我的情况的。我的意思是,我想夸夸我的父亲。我母亲走得早,我是父亲带大的,因此,我受父亲的影响太深了。他真是个学富五车的学者,谈起问题来总是能入木三分,至今我有什么困惑,都会去找他聊天,寻求解答,他就像大海一样渊博,总能让我信服,让我获得力量,重新投入到生活和工作当中。”管苧提起她的父亲,语气都变得深情起来。我倒是有些惊讶管苧的身世,母亲早逝,对一个孩子意味着太多的缺失,命运看来并没有对管苧尽善尽美。

“你有这样一位父亲,我一点也不意外,你说得我都很想读读他写的书了。”我说着,忽然也很想对她聊聊我的父亲,我的起点,我的源头,“我的父亲是一名小城的政府官员,小城的文化氛围很贫瘠,因此,他最大的爱好便是晚饭后读晚报。我中学时代写了篇关于春节该不该放鞭炮的作文,被老师推荐到晚报上发表了,我父亲看到后,他那激动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:那天,他居然拥抱了我。他是个老派人,那天是我有记忆以来,他第一次拥抱我。我高兴极了,感觉自己获得了无上的成功。所以,可以说,我选择当记者,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的。”我说到这里,忽然感到了一阵沮丧,停了下来。

“看来,父辈对我们的影响,超出我们的想象呀!”管苧感叹道,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潜藏的沮丧。

“但我的父亲后来觉得我是个失败者。”我苦笑了一下。我本来不想扫兴的,但我觉得管苧误会了我的意思,我还是想表达出自己真实的一面。如果在她面前此时此刻还继续掩饰,那么我做人也太没有意思了。

“为什么呀?你不是成了记者,完成了他的心愿吗?”她不解,仰起脑袋,眼睛闪着光泽,单纯得如同一只猫。

“因为,他的心愿并不是希望我当记者,而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成功的人。这二十年来,成功的标准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!我父亲和其他人一样,不再认为记者代表成功。这种想法当然有问题,但可怕的是,我自己也无数次那样想过:记者不再是无冕之王,有太多的记者败坏了这个职业的高贵,纸媒的衰败更是让记者失去了自信和力量,因此,我不再和父亲聊工作上的事情。他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是没变,还是喜欢看晚报,但你知道,现在的晚报还有什么好看的,基本上都是文摘,他只是觉得读晚报能让自己和世界还保持着联系,但实际上他和世界之间的道路已经塞满了淤泥。这绝不是我讽刺他,他自己有时都忍不住向我抱怨:‘现在的报纸怎么越来越没营养了?’我只能说:‘你还是上网看新闻吧。’他说:‘算了,眼睛受不了电脑屏幕。’我还能说些什么呢?难道我对他说:‘爸,你还是看看我们《文化周报》吧?’我可说不出口。”

我一口气说了许多,当我模仿父亲的语气时,我和管苧都笑了。话语就像是泡沫,溢出了我的边界,像是抱怨,又像是在指责。我觉得这么说也许有些刻薄,尤其对我父亲,我从未用调侃的语气跟人谈论过他。

管苧停了下来,盯着我,笑容已经不见了,脸上充满了惊讶,她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,让她大吃一惊,还是大失所望?我无法判断,无所顾虑,我扭头看了会儿远处的街灯,然后发现她还在盯着我,像是要用目光凿穿我的外壳。我要抵御这样的目光,就不能再逃避,我和她对视了起来,这个过程让我获得了一种勇气,也许是来自绝望的、虚无的乃至无赖的勇气。这时我早已忘记了昨晚亲吻的梦境,但那梦境依然驱使着我的身体去实现它。我不再犹豫,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管苧,深情地吻她。她浑身颤抖,仿佛受到了惊吓。但她没有拒绝我,等到她的嘴唇开始回应,她的颤抖便立刻停止了,我感到她纤细的手指钻进了我的头发。

我微睁的双眼看到了她耳边的红痣,昨晚的梦境这会儿清晰重现,我被那种神秘的宿命力量击中了,我闭上眼睛,她的吻像是深海的旋涡,把我吸引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。我几乎钻进了云朵里,飘向了任意方向。

这个吻,让我们忘记了我们对父辈的不同看法、我们的不同来路,它像是一道突然崛起的山峰,把我们的生活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,甚至胜过婚姻对于生活的分割。也许,有了这个吻,婚姻便成了可以眺望到的事物吧。

那天晚上,我们接吻,散步,聊天(接吻之后的聊天,便成了没有具体话题的呢喃,情人之间的柔风细雨),再次接吻,竟然缠绵到了天光微亮时分。我对自己都多出了好感:在这具日益消沉的身体深处,竟然还藏有这么巨大的能量可以去爱,这远远超出了我对自身的判断。我以为自己再过几年随便找个女人便结婚过日子了。现在,我为自己感到庆幸,爱是一切的希望,我感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复苏。

我们一夜走了十几公里,却浑然不觉,直到她告诉我前边就是她家了,我才惊觉我们从城西走到了城东。我是说要送她回家的,只是没想到是走路送她回家的。天天生活在这个城市,双脚真实丈量过的地方其实非常有限,因此站定之后环视四周,街灯昏黄的光晕让我心中涌起一种陌生感,不论对自己,还是对管苧,还有这座城市,都感到些许陌生,而陌生又焕发出新鲜的生机,这种诱惑令我恍惚起来。

“明天见。”我说。

“等会儿见。”她笑道。的确,还有几个小时就上班了。她把我拉回到了现实层面,那种陌生感正在散去,只剩下了新鲜的诱惑。

“估计回去就累瘫了。”我打了个哈欠。

“不会的,我现在还不困呢。”她的眼睛的确闪着光泽,毫无倦意。

“那再走走?送我回家?”我打趣道。

她大笑起来,冲我挥挥手,转身进了小区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我就在等待着这个瞬间,用尽全力去铭记她的侧脸。我无法想象她没有这一回眸,这个回眸像是今夜完美的句号。一夜的缠绵,已经让我狂热地留意她的每个细节。我希望她真正爱我,如我爱她一般。

几个小时后,我们真的在办公室见面了。如她所说,真的不困,我回到家,冲个澡,躺下闭上眼睛,全是她的笑容和声音,想起一会儿还可以见到她,更是睡意全无。我干脆躺着看起了书。当我回到办公室,我看到她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了。我们对视了一眼,昨晚的记忆瞬间又被点燃。我坐在毫无美感的办公桌前,却觉得这一切焕然一新,简直是世上最好的工作环境。从我的位置上看不见她,但我时刻意识到她就离我三米远,我心中充满了踏实(就像是被爱情吹鼓的气球)。她激励着我,我感到自己工作起来有如神助,我甚至在文章中恢复了一种久违的激情和诚实的道德感,我确信,她会喜欢我这样。因为,连我自己都喜欢自己这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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